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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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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是一段充分的休息时间,让表演者恢复原来的服装,他们再次走进餐室。罗切斯特先生领着英格拉姆小姐,她正夸奖着他的演技。

    “你可知道,”她说,“在你饰演的三个人物中,我最喜欢最后一个。啊,要是你早生几年,你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英勇高贵的拦路强盗!”

    “我脸上的煤烟都洗干净了吗?”他向她转过脸问道。

    “哎呀呀!全洗掉了,洗得越干净就越可惜!那个歹徒的紫红脸色同你的肤色再般配没有了。”

    “那你喜欢剪径的强盗了?”

    “就我喜好而言,一个英国的路盗仅次于一个意大利的土匪,而意大利的土匪稍逊于地中海的海盗。”

    “好吧,不管我是谁,记住你是我的妻子,一小时之前我们已结婚,当着所有的目击者。”她吃吃一笑,脸上泛起了红晕。

    “嗨,登特,”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道,“该轮到你们了。”另一组人退下去后,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腾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英格拉姆小姐坐在首领的右侧,其余的猜谜人坐在他们两旁的椅子上。这时我不去观看演员了,不再兴趣十足地等候幕启,我的注重力己被观众所吸引。我的目光刚才还盯着拱门,此时已不可抗拒地转向了排成半圆形的椅子。登特上校和他的搭当们玩的是什么字谜游戏,选择了什么字,如何圆满地完成自己扮演的角色,我已无从记得,但每场演出后互相商量的情景,却历历如在目前。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转向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又转向罗切斯特先生,我看见她向他侧过头去,直到她乌油油的卷发几乎触到了他的肩膀,拂着了他的脸颊。我听到了他们相互间的耳语,我回想起他们彼此交换的眼色,甚至这一情景在我心里所激起的某种情感,此刻也在我记忆中复活了。

    我曾告诉过你,读者,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罗切斯特先生。如今我不可能不管他,仅仅因为发现他不再注意我了——仅仅因为我在他面前度过几小时,而他朝我瞟都不瞟一眼——仅仅因为我看到他的全部注意力被一位贵妇人所吸引,而这位贵妇路过我身边时连长袍的边都不屑碰我一下,阴沉专横的目光碰巧落在我身上时、会立即转移,仿佛我太卑微而不值一顾。我不可能不爱他,仅仅因为断定他很快会娶这位小姐——仅仅因为我每天觉察到,她高傲地觉得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己经非常稳固;仅仅因为我时时刻刻看着他的求婚方式尽管漫不经心,且又表现出宁愿被人追求而不追求别人,却由于随意而显得富有魅力,由于傲慢而愈是不可抗拒。

    这种情况虽然很可能造成灰心失望,但丝毫不会使爱情冷却或消失。读者呀,要是处于我这样地位的女人,敢于妒嫉象英格拉姆小姐这样地位的女人的话,你会认为这件事很可以引起妒嫉。——我所经受的痛苦是无法用那两个字来解释的。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妒嫉;她太低下了,激不起我那种感情。请原谅这表面的评论:我是表里一致的。她好卖弄、但并不真诚。她风度很好,而又多才多艺,但头脑浮浅,心灵天生贫瘠;在那片土地上没有花朵会自动开放,没有哪种不需外力而自然结出的果实会喜欢这种新土。她缺乏教养,没有独创性,而惯于重复书本中的大话,从不提出,也从来没有自己的见解。她鼓吹高尚的情操,但并不知道同情和怜悯,身上丝毫没有温柔和真诚。她对小阿黛勒的心怀恶意,并无端发泄,常常使她在这点上暴露无遗,要是小阿黛勒恰巧走近她,她会用恶言毒语把她撵走,有时命令她离开房间,常常冷淡刻毒地对待她。除了我,还有别人也注视着这些个性的流露——密切急迫而敏锐地注视着。是的,就是罗切斯特先生这位准新郎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意中人。正是这种洞察力——他所存的戒心——这种对自己美人缺陷的清醒全面的认识——正是他在感情上对她明显缺乏热情这一点,引起了我无休止的痛苦。

    我看到他要娶她是出于门第观念,也许还有政治上的原因,因为她的地位与家庭关系同他很相配。我觉得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爱给她,她也没有资格从他那儿得到这个宝物。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就是触及痛处的地方——就是我热情有增无减的原因:因为她不可能把他迷住。

    要是她立即获胜,他也让了步,虔诚地拜倒在她脚下,我倒会捂住脸,转向墙壁,在他们面前死去(比喻意义上说)。要是英格拉姆小姐是一位高尚出色的女人,富有力量、热情、善心和识见,我倒会与两头猛虎——嫉妒与绝望,作一誓死的搏斗。纵然我的心被掏出来吞噬掉,我也会钦佩她——承认她的出众,默默地度过余生。她愈是优越绝伦,我会愈加钦慕——我的沉默也会愈加深沉。但实际情况并非加此,目睹英格拉姆小姐想方设法遮住罗切斯特先生,看着她连连败绩——她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反而徒劳地幻想,每一支射出的箭都击中了目标,昏头昏脑地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得意,而她的傲气与自负却越来越把她希望诱捕的目的物拒之于门外——看着这—切使我同时陷入了无尽的激动和无情的自制之中。

    她失败时,我知道她本可以取胜。我知道,那些不断擦过罗切斯特先生的胸膛,没有射中落在脚下的箭,要是由一个更为稳健的射手来射,满可以在他高傲的心坎上剧烈颤动——会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注入爱,在嘲弄的面部表情中注入柔情,或者更好,不需要武器便可无声把他征服。

    “为什么她有幸如此接近他,却无法给予他更大的影响呢?”我问自己。“当然她不可能真正喜欢他,或者真心实意爱他!要是那样,她就不必那么慷慨卖笑,频送秋波,不必如此装腔作势,卖弄风情了。我似乎觉得,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必张口抬眼,就可以贴近他的心坎。我曾见到过他一种全然不同的表情,不象她此刻轻佻地同他搭讪时露出的冷漠态度。但那时这种表情是自然产生的,不是靠低俗的计谋和利己的手腕来索讨的。你只要接受它就是——他发问时你回答,不用弄虚作假;需要时同他说话,不必挤眉弄眼——而这种表情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温和,越来越亲切,象滋养人的阳光那样使你感到温暖。他们结合以后,她怎样来使他高兴呢?我想她不会去想办法。不过该是可以做到使他高兴的。我真的相信,他的妻子会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女人。”

    对罗切斯特先生从个人利益和亲属关系考虑的婚姻计划,我至今没有任何微词。我初次发觉他的这一打算时,很有些诧异。我曾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在择偶时不会为这么陈腐的动机所左右。但是我对男女双方的地位、教养等等考虑得越久,我越感到自己没有理由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无疑在童年时就灌输进去的思想和原则行事,就责备他们。他们整个阶级的人都奉行这样的原则,我猜想他们也有我无法揣测的理由去恪守这些原则。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是一个像他这样的绅士,我也只会把自己所爱的妻子搂入怀中。然而这种打算显然对丈夫自身的幸福有利,所以未被普遍采纳,必定有我全然不知的争议,否则整个世界肯定会象我所想的那样去做了。

    但是在其他方面,如同在这方面一样,我对我主人渐渐地变得宽容了。我正在忘却他所有的缺点,而过去我是紧盯不放的。以前我研究他性格的各个方面,好坏都看,权衡两者,以作出公正的评价。现在我看不到坏的方面了。令人厌恶的嘲弄,一度使我吃惊的严厉,已不过像是一盘佳肴中浓重的调料,有了它,*辣好吃,没有它,便淡而无味。至于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那种表情是阴险还是忧伤,是工于心计还是颓唐沮丧,——一个细心的旁观者会看到这种表情不时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但是没等你探测暴露部分的神秘深渊,它又再次掩盖起来了。那种神态过去曾使我畏惧和退缩,仿佛徘徊在火山似的群山之中,突然感到大地颤抖,看到地面裂开了,间或我还能见到这样的表情,我依旧怦然心动,却并未神经麻木。我不想躲避,只渴望迎头而上,去探知它的底细。我认为英搭拉姆小姐很幸福,因为有一天她可以在闲暇时窥深这个深渊,考察它的秘密,分析这些秘密的性质。

    与此同时,在我只考虑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时——眼睛只看见他们,耳朵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心里只想着他们举足轻重的动作——其他宾客都沉浸于各自的兴趣与欢乐。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依旧相伴,在严肃交谈。彼此点着戴了头巾帽的头,根据谈及的话题,各自举起双手,作着表示惊愕、迷惑或恐俱的手势,活象一对放大了的木偶。温存的登特太太同敦厚的埃希顿夫人在聊天,两位太太有时还同我说句把客套活,或者朝我笑笑。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和埃希顿先生在谈论政治、郡里的事或司法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和艾米·埃希顿在*。路易莎弹琴唱歌给一位林恩先生听,也跟他一起弹唱。玛丽·英格拉姆懒洋洋地听着另一位林恩先生献殷勤的话。有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自己的插曲,来观看和倾听主角们的表演,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由于与他密切有关——英格拉姆小姐,毕竟是全场人的生命的灵魂。要是他离开房间一个小时,一种可以觉察到的沉闷情绪便悄悄地漫上客人们的心头,而他再一次进屋必定会给活跃的谈话注入新的激情。

    一天,他有事上米尔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大家便特别感觉到缺少了他生气勃勃的感染力。那天下午下了雨,结果原来计划好的,徒步去看新近扎在海村工地上的吉卜赛人营房的事,也就推迟了。一些男士们去了马厩,年青一点的与小姐们一起在台球房里打台球。遗孀英格拉姆和林恩,安静地玩纸牌解闷。登特太太和埃希顿太太拉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一起聊天,她爱理不理地拒绝了,自己先是伴着钢琴哼了一些感伤的曲调,随后从图书室里拿了本小说,傲气十足却无精打彩地往沙发上一坐,准备用小说的魅力,来消磨几个钟头无人作伴的乏味时光。除了不时传来楼上玩台球人的欢叫,整个房间和整所房子都寂静无声。

    时候已近黄昏,教堂的钟声提醒人们已到了换装用饭的时刻。这当儿,在客厅里跪在我身边窗台上的阿黛勒突然大叫起来:

    “!”

    我转过身,英格拉姆小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其余的人也停下自己的活动抬起头来。与此同时,车轮的吱嘎声和马蹄涉水的泼喇声,在湿漉漉的沙土路上隐约传来,一辆驿站马车驶近了。

    “他中了什么邪啦,这等模样回家来?”英格拉姆小姐说道。“他出门时骑的是梅斯罗(那匹黑马),不是吗?而派洛特也跟着他的,他把这两头动物怎么啦?”

    她说这话时,高高的身子和宽大的衣服紧挨着窗子,弄得我不得不往后仰,差一点绷断了脊骨。焦急之中,她起初没有看见我,但一见我便噘起嘴,走到另外一扇窗去了。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按了按门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跳下车来。不过不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看上去很时髦的大个子男人,一个陌生人。

    “真恼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个讨厌的猴子!”(称呼阿黛勒)“谁将你弄上窗子谎报消息的?”她怒悻悻地瞥了我一眼,仿佛这是我的过错。

    大厅里隐隐约约响起了交谈声,来人很快便进了屋。他向英格拉姆太太行了个礼,认为她是在场的人中最年长的妇人。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夫人,”他说,“正巧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出门去了,可是我远道而来,我想可以作为关系密切的老相识,冒昧在这儿呆一下,等到他回来。”

    他的举止很客气,但说话的腔调听来有些异样——不是十足的外国腔,但也不完全是英国调。他的年龄与罗切斯特先生相仿——在三十与四十之间。他的肤色特别灰黄,要不然他倒是个英俊的男人,乍看之下尤其如此。仔细一打量,你会发现他脸上有种不讨人喜欢,或是无法让人喜欢的东西。他的五官很标准,但太松弛。他的眼睛大而悦目,但是从中透出的生气,却空洞乏味——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通知换装的铃声驱散了宾客。直到吃晚饭时我才再次见到他。那时他似乎已十分自在。但是我对他的面相却比初见面时更不喜欢了。我觉得它既不安稳又毫无生气。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漫无目的。这使他露出一付我从未见过的怪相。这样一个漂亮而且看来也并非不和蔼的男人,却使我极为讨厌。在那光滑的鹅蛋形脸蛋上没有魄力;在那个鹰钩鼻和那张樱桃小口上缺少坚毅;在那低平的额头上没有思想;在那空洞的褐色眼睛里没有控制力。

    我坐在往常的角落里,打量着他,借着壁炉上把他浑身照得透亮的枝形烛架上的光——因为他坐在靠近火炉的一把安乐椅上,还不住地挨近炉火,仿佛怕冷似的——我把他同罗切斯特先生作了比较。我想(但愿我这么说并无不敬)一只光滑的雄鹅和一只凶猛的猎鹰,一头驯服的绵羊和看守着它毛粗眼尖的猎狗之间的反差,也不见得比他们两者之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