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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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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我并不认为你有权支使我,仅仅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所说的优越感取决于你对时间和经历的利用。”

    “哼!答得倒快。但我不承认,我认为与我的情况绝不相符,因为对两者的有利条件,我毫无兴趣。更不必说没有充分利用了。那么我们暂且不谈这优越性问题吧,但你必须偶偶尔听候我吩咐,而不因为命令的口吻面生气或伤心,好吗?”

    我微微一笑。我暗自思忖道,“罗切斯特先生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三十镑年薪是让我听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了转瞬即逝表情说,“不过还得开口讲话。”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会费心去问他们雇佣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和伤心。”

    “雇佣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佣的下属是不是,哦,是的,我把薪俸的事儿给忘了?好吧,那么出于雇佣观点,你肯让我耍点儿威风吗?”

    “不,先生,不是出于那个理由。但出于你忘掉了雇佣观点,却关心你的下属处于从属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肯的。”

    “你会同意我省去很多陈规旧矩,而不认为这出自于蛮横吗?”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蛮横无理。一个是我比较喜欢的,而另一个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会屈从的,即使是为了赚取薪金。”

    “胡扯!为了薪金,大多数自由人对什么都会屈服,因此,只说你自己吧,不要妄谈普遍现象,你对此一无所知。尽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因为它,我在心里同你握手言好,同样还因为你回答的内容和回答的态度。这种态度坦率诚恳、并不常见。不,恰恰相反,矫揉造作或者冷漠无情,或者对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误解,常常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报答。三千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式家庭教师中,像你刚才那么回答我的不到三个,不过我无意恭维你,要说你是从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模子里浇制出来的,这不是你的功劳,而是造化的圣绩。再说我的结论毕竟下得过于匆忙。就我所知,你也未必胜过其他人。也许有难以容忍的缺点,抵销你不多的长处。”

    “可能你也一样,”我想,这想法掠过脑际时,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揣度出我眼神的含意,便作了回答,仿佛那含意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己经说出口了。

    “对,对,你说得对,”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过失,我知道。我向你担保,我不想掩饰,上帝知道,我不必对别人太苛刻。我要反省往昔的经历、一连串行为和一种生活方式,因此会招来邻居的讥讽和责备。我开始,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失的人一样,我总爱把一半的罪责推给厄运和逆境)在我二十一岁时我被抛入歧途,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正道上。要不然我也许会大不相同,也许会像你一样好——更聪明些——几乎一样洁白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纯洁的记忆,小姑娘,没有污点未经感染的记忆必定是一大珍宝,是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时的记忆怎么样,先生?”

    “那时很好,无忧无虑,十分健康。没有滚滚污水把它变成臭水潭。十八岁时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加此。总的说来,大自然有意让我做个好人,爱小姐,较好的一类人中的一个,而你看到了,现在我却变了样,你会说,你并没有看到。至少我自以为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个器官流露出来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这些恶名加给我。不过我确实相信,由于环境而不是天性的缘故,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表现在种种可怜的小小放荡上,富裕而无用的人都想以这种放荡来点缀人生,我向你坦露自己的心迹,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你常常会发现不由自主地被当作知己,去倾听你熟人的隐秘。人们像我那样凭直觉就能感到,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也会感到,你听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别人行为不端而露出不怀好意的蔑视,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人以抚慰和鼓舞、因为它是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种种情况,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谈起来无拘无束,几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写在日记中一样,你会说,我本应当战胜环境,确实应当这样——确实应当这样。不过你看到了,我没有战胜环境。当命运亏待了我时,我没有明智地保持冷静,我开始绝望,随后坠落了,现在要是一个可恶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话激起我的厌恶,我并不以为我的表现会比他好些,我不得不承认我与他彼此彼此而已。我真希望当初自己能不为所动——上帝知道我是这么希望的。爱小姐,当你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你要视悔恨为畏途,悔恨是生活的□□。”

    “据说忏悔是治疗的良药,生先。”

    “忏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许可以疗救。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这么做——如果——不过既然我已经负荷沉重、步履艰难该受诅咒了,现在想这管什么用呢?既然我已被无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获得快乐。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价有多大。”

    “那你会进一步沉沦的,先生。”

    “可能如此。不过要是我能获得新鲜甜蜜的欢乐,为什么我必定要沉沦呢?也许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泽地上酿成的野蜂蜜一样甜蜜,一样新鲜。”

    “它会螯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试过。多严肃!——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经呀,而你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跟这个浮雕头像一模一样(从壁炉上取了一个)!你无权对我说教,你这位新教士,你还没有步入生活之门,对内中的奥秘毫不知情。”

    “我不过是提醒一下你自己的话,先生。你说错误带来悔恨,而你又说悔恨是生活的□□。”

    “现在谁说起错误啦?我并不以为,刚才闪过我脑际的想法是个错误。我相信这是一种灵感,而不是一种诱惑,它非常亲切,非常令人欣慰——这我清楚。瞧,它又现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或者要真是的话,它披着光明天使的外衣。我认为这样一位美丽的宾客要求进入我心扉的时候,我应当允许她进来。”

    “别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凭什么直觉,就装作能区别一位坠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来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区别一位向导和一个勾引者?”

    “我是根据你说产生这种联想的时候你脸上不安的表情来判断的。我敢肯定,要是你听信了它,那它一定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不幸。”

    “绝对不会——它带着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监护人,因此别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仿佛在对着一个除了他自己别人什么看不见的幻影说话,随后他把伸出了一半的胳膊,收起来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见的人搂在怀里。

    “现在,”他继续说,再次转向了我,“我已经接待了这位流浪者——乔装打扮的神,我完全相信。它已经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个停骸所,现在会成为一个神龛。”

    “说实话,先生,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的话。你的谈话我跟不上,因为已经越出了我所能理解的深度。我只知道一点,你曾说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好,你对自己的缺陷感到遗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说的,玷污了的记忆是一个永久的祸根。我似乎觉得,只要你全力以赴,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向往的人,而要是你现在就下决心开始纠正你的思想和行动,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建立一个一尘不染的新记忆仓库,你也许会很乐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而这会儿我是使劲在给地狱铺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图铺路,我相信它像燧石一般耐磨。当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与以往的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纯粹的矿石比污秽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样。你似乎对我表示怀疑,我倒不怀疑自己。我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此刻我要通过一项目的和动机都是正确的法律,它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样不可更改。”

    “先生,它们需要一个新的法规将它合法化,否则就不能成立。”

    “爱小姐,尽管完全需要一个新法规,但它们能成立;没有先例的复杂状况需要没有先例的法则。”

    “这听起来是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容易造成滥用。”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这么回事,但我以家□□义发誓,决不滥用。”

    “你是凡人,所以难免出错。”

    “我是凡人,你也一样——那又怎么样?”

    “凡人难免出错,不应当冒用放心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什么权力?”

    “对奇怪而未经准许的行动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说着站起来,觉得已没有必要再继续这番自己感到糊里糊涂的谈话。此外,我也意识到,对方的性格是无法摸透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还感到没有把握,有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同时还确信自己很无知。”

    “你上哪儿去?”

    “阿黛勒睡觉,已经过了她上床的时间了。”

    “你害怕我,因为我交谈起来像斯芬克斯。”

    “你的语言不可捉模,先生。不过尽管我迷惑不解,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爱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错。”

    “要是那样说,我的确有些担忧——我不想胡说八道。”

    “你即使胡说八道,也会是一付板着面孔,不动声色的神态,我还会误以为说得很在理呢。你从来没有笑过吗,爱小姐?你不必费心来回答了——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欢。请相信我,你不是生来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可恶的。罗沃德的束缚,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迹,控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音,捆绑着你的手脚,所以你害怕在一个男人,一位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说——面前开怀大笑,害怕说话太随便,害怕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你会学着同我自然一些的,就像觉得要我按照陋习来对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时,你的神态和动作会比现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更多姿多彩。我透过木条紧固的鸟笼,不时观察着一只颇念新奇的鸟,笼子里是一个活跃、不安、不屈不挠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一定会高飞云端。你还是执意要走?”

    “己经过了九点,先生。”

    “没有关系——等一会儿吧,阿黛勒还没有准备好上床呢,爱小姐,我背靠炉火,面对房间,有利于观察,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时注意着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当作奇特的研究对象,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会讲给你听的),大约十分钟之前,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媚俗之气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fautquejei'essaie!’她嚷道,‘!’于是她冲出了房间。现在她跟索菲娅在一起,正忙着试装呢。不要几分钟,她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不过,不去管它啦。然而,我的最温柔的感情将为之震动,这就是我的预感,呆着别走,看看是不是会兑现。”

    不久,我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走过客厅,她进来了,正如她的保护人所预见的那样,已判若两人。一套玫瑰色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这衣服很短,裙摆大得不能再大。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蕾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她跳跳蹦蹦跑到前面叫道“z,jecroisquejevaisdanser!”

    她展开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过房间,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着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随后一个膝头着地,蹲在他脚边,嚷着:

    “,”随后她立起来补充了一句:“c'laquemamanfaisait,n'sieur”

    “确——实——像”他答道,“而且‘la’,她把我迷住了,从我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英国的钱。我也很稚嫩,爱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气勃勃的青□□彩并不淡于如今的你。不过我的春天已经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小朵法国小花,在某些心境中,我真想把它摆脱。我并不珍重生出它的根来,还发现它需要用金土来培植,于是我对这朵花三心二意了,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它看上去多么矫揉造作。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给你解释这一切,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