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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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这年天冷的很早, 刚进十一月便见了雪, 门外积雪数尺,天寒地冻。

    燕稷的身子,也在这场大雪后彻底垮了下去。

    宣景殿门窗被掩的密不透风,地龙烧暖,四边角落都放了暖盆,寻常人在其中只穿着单衣也不会冷, 可燕稷身上盖了三层厚褥棉被,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那种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冷,融进血液, 外面再暖也没用。

    燕稷裹紧身上的大氅,看向邵和:“棠棠呢?”

    “依着您的意思, 太子殿下昨夜已经被送去了苏老太师府上。”

    “……嗯。”燕稷沉默下去, 良久才又出声,“朕渴了。”

    邵和急忙转身倒了水递上前,燕稷接过来喝了一口, 从杯中清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 嘴唇发紫,双眼深深凹陷, 眼眸无神而黯淡。

    ……这般模样, 最好还是不要让孩子见到为好。

    他闭了闭眼睛,把杯子放在了边上,浑身气息在那么一瞬间仿佛迟暮老人。邵和眼眶悄悄红了, 却还是在燕稷看过来的时候竭力扯出一个笑:“陛下,太傅半个时辰前已经去熬药了,想来就要回来了,郑太医开的药向来管用,您很快就会好了。”

    “朕知道的。”燕稷笑了笑,“那你去看看太傅回来了没有,顺便把二狗子给朕叫来,抱着暖和。”

    “是。”

    邵和应下,转身走了出去。看着他身影消失,燕稷再也忍不住,从枕头下拿出手帕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方才他在邵和面前一直忍着,现在不再抑制,梨白色的帕子瞬间被染红,浸透后滴在被褥,红的刺目。

    外面隐约传来邵和和谢闻灼说话的声音。

    燕稷一顿,迅速把手帕塞到床底,拿了毯子把沾着血迹的被褥盖住。

    做好这些,谢闻灼也正好端着药进来,对着燕稷温柔微笑:“陛下,喝药了。”

    燕稷点了点头,把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他的身子日趋衰弱,如今味觉已经消失殆尽,半点苦味都尝不到了。

    邵和端着药碗走了出去,燕稷抱紧二狗子,抬头朝谢闻灼笑,后者半跪在塌边伸手握住他的手:“今日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也没那么冷了。”

    可谢闻灼手心感受到的温度分明如寒冰一般。

    他垂下眼,努力把眼里的酸涩和悲哀掩了下去,说:“那陛下记得要好好休息,这样才能好的快一些,不用担心棠棠,苏老太师会把他教的很好。”

    “好。”

    燕稷就势躺下,盖在身上的毯子在他动作时不慎滑了下去,他心一跳,想要拉上来盖住血迹,却已经晚了。

    谢闻灼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手指猛地握起。见他如此,燕稷抱着二狗子的手忍不住收紧,二狗子吃痛下意识缩了缩,不小心跌了下去,趴着鼻子动了动,伸爪从床底下把那条浸了血的手帕扒了出来。

    想瞒的就再也瞒不住了。

    燕稷眼睛也红了:“温卿。”

    谢闻灼不想让他难受:“没事。”

    他声音依旧温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沾血的被褥换了,给燕稷重新盖好:“你好好休息,别怕,我会在,你醒来就会看到我。”

    燕稷嗯了一声,缩回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

    十日后,又是一场雪。

    燕稷更加虚弱,每日清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谢闻灼日夜不眠守在他边上,目光哀凄。

    他放在心上想要共度余生的人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可他却只能看着,无能为力,甚至连为他承担一点病痛的能力都没有。

    这日燕稷醒来是在黄昏。

    他睁开眼,看到谢闻灼半跪在边上痴痴看着他,眼里的情绪没来得及收回去,悲哀到让人想哭。

    他心头一窒:“我睡了多久?”

    谢闻灼没说话,邵和在边上红着眼睛开了口:“陛下……八个时辰了。”

    八个时辰,十六个小时。

    燕稷低下头,今日是十一月十一,他最后的时间只能到后天。

    他咬住唇,嘴里很快尝到了苦涩血腥味,燕稷闭上眼:“温卿,再过几日,就把棠棠接回来吧。”

    谢闻灼目光沉下。

    “棠棠还小,一直待在苏老太师那里也不妥当,等你将他带回来,一定要好好教,别太惯着,千万不能像我小时候那般任性总是惹旁人生气。大启朝堂事恐怕也要你多操操心,不过你那么聪明,一定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还有,一定要照顾好二狗子狗蛋蛋还有窗台上的含羞草,狗蛋蛋要好好养,二狗子挑食的话打一顿就好了,含羞草不能总是浇水,浇水也不能太多,也要看好了别被二狗子啃了,它觊觎人家已经很久了。”

    “……”

    燕稷轻声说着,说得越多,鼻子就越来越酸,眼里的水雾快要抑制不住。

    他咬了咬牙,接着道:“温卿,我记着你之前许多次对我说过南洲的景色,我也向往了很久了,很想看看你出生的地方,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不好。”谢闻灼眼眶微红,眼眸却乌黑如深渊,第一次直接唤了燕稷的名字,“燕稷,你要记着,大启不是我的责任,若是你不管,我也不会顾及。”

    “棠棠是你带回来的,你不能说不养就不养,这不像你。还有二狗子和狗蛋蛋,我不喜欢动物,对他们上心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开心罢了,如果连你不要它们了,那我还留着它们做什么呢?含羞草也是一样。”

    “至于南洲。”谢闻灼握住他的手,“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

    燕稷喉头动了动:“我……”

    “所以就是这样,陛下一定要尽快好起来。”谢闻灼说,“等你好了,就是梅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摘些梅花做梅花糕,陛下一定喜欢。然后等天稍稍暖些的时候,就去南洲,南洲春初时也有桃花盛开,到时春江水绿,桃花灼灼,是一年里最好看的风景了。”

    他微笑着:“只是我想,等陛下去了那里,在我眼里最好的风景就不会是桃花了。”

    燕稷嗯了一声,抬头看着谢闻灼的眉眼,目光描摹,一刻也不愿停下。或许是他眼神里诀别的意味太重,谢闻灼目光又黯淡了几分,伸手从边上把一本志怪书拿了出来:“陛下,这书有几分意思,要听听么?”

    “要的。”

    燕稷重新把自己埋进被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谢闻灼,谢闻灼柔柔一笑,轻声把书上的内容描述出来。

    燕稷没怎么注意听,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谢闻灼,这样不知看了很久,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发现眼前谢闻灼的容颜慢慢暗了下去,直到彻底变成黑暗。

    他睁大了眼睛:“温卿……天黑了?”

    谢闻灼手里的书骤然跌落在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燕稷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天黑了看不见?把灯点上吧。”

    面前一阵沉默,半晌,才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缓缓覆在了他的眼睛上,同时是谢闻灼略微压抑颤抖的声音:“对啊,天黑了,也是时候休息了,所以就不要点灯了,好不好?”

    “……好。”

    燕稷闭上眼睛,他很想让自己什么都不想,但就是感觉一股寒意无端从外面渗了进去,钻入五脏六腑,直至心底。

    他看不见了。

    先是味觉和嗅觉,如今是视觉。

    他剩下的时间,真的就要到尽头了。

    ……

    十一月十二。

    燕稷自昨夜吐血后陷入昏迷,昏迷中口中依旧有血块不断溢出来,略微发黑。太医院数十人尽数在跪在外殿,用尽无数法子也没能让燕稷醒过来,四周尽是苦涩药味,颜色昏沉,如同众人的心情。

    所有人都知道,大启这位最为荣耀的帝王,熬不下去了。

    帝王病重,这事根本瞒不住,京都早已乱了,被挡着无法入宫,外面纷纭一片。远在边关的傅知怀和贺戟也得了消息,什么都顾不得奔赴京城,他们入京是清晨,进宣景殿后看到榻上瘦骨嶙峋的燕稷的一刹那,瞬间红了眼睛。

    下午,燕稷醒了过来。

    他靠在榻上微笑着,面容安静宁和:“明成,长信,你们来了。”

    那双曾经漂亮肆意,挑眉时眼波流转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时已经变得无神,瞳孔发灰,贺戟嘴唇抿成一条线,傅知怀咬牙看向谢闻灼:“当年你说会好好照顾他,谢闻灼,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这事怪不得他的。”燕稷摇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明成,只是可惜,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你的样子,也喝不了你酿的桃花酒了。”

    傅知怀听他这么说,险些落下泪来,竭力忍住了。

    燕稷笑笑,偏头:“还有长信,这么些年辛苦你了,你好好的,也尽快寻个喜欢的人成亲,一个人总是孤单了些……明成也是一样的。”

    “这些不用你操心,我们都晓得,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傅知怀语气很僵,却在下一秒软了下去,“燕小九,你快点好起来,给你说,东嘉关其实特别好,自由辽阔,你不去亲自看看一定会后悔,知道么?”

    “好,到时我就先去东嘉关待一阵子,把你藏着的桃花酒偷几坛,然后再去南洲,之后如果还闲暇,就四方看看,多好。”燕稷伸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脸,“所以你也别生气了,不好看的。”

    “我不生气。”

    “那就好。”燕稷笑了笑,“一路风尘也累了吧,让邵和带你们去后殿歇会儿,我还有些困,等晚上我有力气了就同你们一起用膳,到时你可要对我讲讲东嘉关有多么好,嗯?”

    傅知怀嘴唇动了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好。”

    燕稷还是笑着,吩咐邵和带他们去了后殿,凭着感觉朝着谢闻灼站着的方向看过去,伸出手,瞬间就被后者温热的手握住了。

    他眉眼柔和:“温卿,我好像看到你说的南洲桃花了,确实比宣景殿的好看不少,真想亲自去看看。”

    谢闻灼目光微涩:“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想去哪里都可以。”

    燕稷眼睛弯了弯,却没接话,静静看着他,良久,突然倾身上前亲了亲谢闻灼:“温卿,我爱你。”

    “……那就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燕稷眼泪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抑制,一滴滴落在谢闻灼的手上。

    我也想啊。

    我明明比所有人都想,特别特别想。

    可是为什么,我却连好好看看你都做不到了?

    ……

    黄昏过后,燕稷再次昏迷。

    谢闻灼把太医院和宣景殿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守在床榻边陪着燕稷,他捧着燕稷的手,额头贴在上面,浑身绝望看着燕稷苍白的脸,一直以来绷着的精神终于无法支撑,声音沙哑,哭声都是痛苦的。

    他一直强撑着把最温柔的一面展现给燕稷,只有在这时候,才敢把内心深处的悲哀和绝望表现出一点点,也只敢有一点点。

    外面夜色渐浓,风雪交杂。

    这夜还剩不足一刻的时候,燕稷醒了过来,昏昏沉沉,瞳孔颜色完全化为灰白,唤了声:“温卿。”

    四周很静,无人应答,可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很暖。

    燕稷就知道,他最后的听觉,也失去了。

    他偏过头,只是这样稍稍一动都要耗费他一半力气,弯着眼睛一笑:“温卿,方才我梦到你了,梦到了你在漫天烟花下对我诉说心意的时候。我可能没告诉过你,那天的灯特别好看,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好的灯,那边的你也特别好看,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好看的人。”

    “……”

    “其实我真的觉得很不甘心,我和你明明还有很多事没做过,为什么就没机会了呢?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发觉对你动心的时候就应该同你说的,白白蹉跎了那么久,真是可惜。”

    “……”

    “更可惜的是,我想和你去的许多地方还没有去过,想说的许多话也还没有说。以前你对我说人生在世应当及时行乐,我该听你的话的,真的。”

    “……”

    他什么都听不到,就自顾自说着,说了很多,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很多放在心里被珍惜着的事情在这一刻突然浮现,又沉淀成他短短二十多年里最温暖的记忆,瞬间清晰,变成最真心的一句话。

    “温卿,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我爱你。”

    最后一字刚落,便感觉整个人突然被拥入一个怀抱,那个怀抱很温暖,温暖中,有冰冷的水珠,一滴滴落在燕稷的脸上。

    燕稷心里难过,费力仰起头,很想说别哭,思绪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混沌,眼皮也越来越重,燕稷竭力睁着眼睛,在眼睛湿润的同时,感到有一个吻轻轻落在自己眼角,他分明什么都听不到,却觉着好像听到了谢闻灼的声音,还是那样柔软,说。

    “别怕,睡吧,我在。”

    他意识变得模糊,在谢闻灼温柔的嗓音中慢慢闭上眼,一片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时候,那天夜里的星很亮,京城华灯初上,谢闻灼含笑站在万家灯火前,眉眼柔和对他伸出手:“陛下,前路苦寒,我陪着你一同走,来吧。”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抬起手,想要触碰谢闻灼的手,但距离太远了,他够不到,只能努力向前探着,终于要能挨到的时候,他心里一喜,将手朝着谢闻灼掌心落了下去,可就在要触到的那一刻,眼前的灯火和温柔笑着的人突然碾为黑暗。

    他的手无力落在了被褥上,眼角一滴泪悄无声音滑入鬓角。

    窗外须臾之间,风雪大作。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想哭QWQ。

    三章内完结。

    大家先把砍刀收好嘤嘤嘤。

    顶锅盖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