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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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太阳躲进云层,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佟儿掌了灯,窝在椅子里绣女工,时不时朝我这边看两眼,想开口又咽回去。

    知道她担心我,但是我却不能和她想法一致。侧过背对着她,也不再去看她哀怨的眼神。

    房中寂静无声,只有外面小雨敲打着檐角,续了断断了又续。

    天色半近昏暗,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有春日里特有的清新泥土芬芳卷入。

    佟儿许是几天没有睡好,此刻正打着瞌睡,突然被声响惊醒,慌乱的从椅子上跳起,道:“谁?”

    来人没有说话,默一阵后,房门被重新关上,我重又侧过身来,想看看是谁过来。他似是没有料到我已醒来,刚要坐下的身形一顿,脸上还沾着亮莹莹的雨珠。

    我也没想到会是他,显然也是愣怔一下,继而转过身背对于他。

    半晌听到身后衣服的窸 ,窣声,想是他坐了下来,我继续默不作声,保持沉默。

    他缓缓开口,语气也没有几天前强硬,道:“我知道那天是我的错,但是你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一连发几天的高烧,很好玩是么?”

    他怎么能这样说,我作践自己,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作践自己,如果不是他们攻陷邺城,如果不是他们将我掳来许昌,我和袁熙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而我这般没用,除了流几滴眼泪,竟然别无他法。

    闭上眼睛继续沉默着,我很生气。

    他见我没有说话,叹息一声,道:“我听佟儿说,你心里放不下袁熙,甄婉若,有时候我也在想你有什么好,年纪比我大,还嫁过人,我为什么就喜欢你。”

    我将被子再度朝身上裹裹,一点也不想听他在这说话。

    他继续道:“你生病的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但是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我心道:“你想吧想吧,怎么不想死你,你死了我就可以和袁熙在一起了。”

    他蓦然笑了一声,道:“你一定会想,我怎么不早点死,这样就不会拆散你和袁熙,你们就不用劳燕分飞。”

    我呼吸一窒,虽然知道他一定猜不到我心里此刻的想法,可是还是被他说中就有些心虚,慌乱的朝被子里缩了缩,回道:“天底下的女子,比婉若好的多的是,你身为曹家大公子,运筹帷幄、才华横溢,又何必……”

    他打断我的话,道:“又何必痴情于你一个有夫之妇?婉若,你知不知道,我上一次瞒着府里上上下下前往山中,甚至不惜和戏班子的人混在一处,只是为了看看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怀着怎样不屑的高傲想让你喜欢上我?你赞扬我的萧声,我以为你对我会有情意,可是你却偏偏喜欢上袁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这些话,他是该骄傲的,他哪里都比袁熙强,袁熙比不过他,可是喜欢这东西,哪里是比得过比不过就可以随便左右的?

    房间一时又陷入寂静,檐角的雨滴哒哒敲打着地面,想象外面应该是花枝萧条。

    良久,他叹息道:“你好好休息,我答应只要袁熙他不帮着袁尚攻曹,我会饶他性命。”

    心中缓缓舒一口气,这说明只要袁熙按兵不动,命就算是保住了。

    房门再度被人推开,只听佟儿道:“大公子,小姐该吃药了。”

    我转过身来,看他仍然端坐在床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示意佟儿过来,佟儿端着药走过来,他顺手接过,对我道:“这药已经没有很苦了,我特地让人放进去些蔗糖。”

    我将头瞥向一边,避过他送过来的勺子,道:“我不吃。”

    他皱皱眉头,有些生气:“别闹,我说过你若不好好待自己,我会让袁熙活不了也死不成。你再敢这样生一次病给我试试看。”

    我突然就很恼怒,瞪视他良久,看着他不温不火的眸子波澜不惊却毫不回避的直视着我,动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那眼神绝对是不容许挑战的。

    他满意的看我将药喝完,伸过袖子要帮我擦拭嘴角的药渣,我缓缓避过,还是被他的袖子蹭到脸颊,有些湿意。

    房中的灯光不是很亮,他穿的又是黑色深衣,并未看出衣服已经湿透,只是梳的齐整的头发有些潮。我摸摸脸上的一抹清凉,淡淡道:“你淋雨了,别着凉,快回去吧。”

    虽然我不喜欢他,却也谈不上讨厌,如果我们仍如初见时那般,他不是曹丕而是玖一,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只是一切都不能从头再来。

    他看我好一阵,才起身,道:“你以后无论如何都要珍惜自己,如果再这样,我会生气,我生气的时候,会做什么事自己也不知道。”

    我点点头,自知他说的话绝不是随便说说,也明了的很。

    待他走后,佟儿才小心翼翼地替我掖好被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拉过她的手,道:“你是不是又要劝我嫁给他?”

    她出奇的没有点头,道:“不是,我方才听琉珠说曹军在南皮大败袁谭后,一路挥师北上,占据青州,不日就要,就要……”

    她支支吾吾,让我更是心急万分,坐起身道“就要怎样?”

    “就要攻打幽州。”

    无力地瘫坐在床上,喃喃道:“可他刚才说,只要袁熙不帮着袁尚攻曹,他就不会杀他。”

    佟儿低声问道:“小姐,你说什么?”

    猛然被自己的话点醒,对,要想办法通知袁熙,不能让他趟这个浑水,白白送掉性命。醒过神来,我道:“佟儿,我想养几只鸽子。”

    佟儿有些不解的看着我,道:“小姐,这个时候你养鸽子做什么?而且你的病还没好……”

    我摇摇头,道:“你别管这么多,明天去买几只鸽子,一定要亲自去买,知道吗?”

    她点点头,郑重的答应着,没有再相问。

    细雨淅淅沥沥一个晚上,早晨天色仍然不好,并没有要晴朗的模样,但是雨已经住下多时。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就想下床走动走动。

    佟儿天未亮就已经出去,临走时唤来琉珠侍候,毕竟琉珠不是我们一边的,问及佟儿去做什么,佟儿也只是避重就轻的回说:“小姐闲闷,想起在家中时养过一对白鸽,我去集市看看,若是有,也好买回来给小姐解闷。”

    我不知道对于这件事琉珠会有什么想法,但是平日里和她相处是最多的,也没有发现她心思多缜密,应该不会想到我是打算养信鸽偷偷传信。尽管信鸽比较瘦小,可是和普通鸽子放在一起养并不很好区分,别人也只当它是营养不良,才会显得瘦弱一点。

    琉珠倒也果真没说什么,只道:“我看夫人这几日心情总不见好,还是佟姐姐心里想的周到,我就不知道怎么让夫人开心起来。”

    佟儿只是笑笑,便退身离开。

    我让琉珠坐在旁边,递给她佟儿绣完一半的女红,道:“我听佟儿说,这些花样都是你教她的。”

    她接过女红不好意思笑,道:“我还没来丞相府的时候,在家跟姐姐学的。姐姐手可巧。”说到这,她神色有些凄凉,半垂了眼睛,愣愣的像是在回忆某件伤心的往事。

    我等着她继续,她却不再说话,似乎不打算继续话题,便只好开口问道,“后来呢?你姐姐怎么了?”

    她抬头,深深看我一眼,道:“青州,我家本来是青州,当年袁谭占据青州的时候,手底下的幕僚经过我家,看我姐姐美貌,就把姐姐玷污了,后来父亲冒死找袁谭评理,他非但没有惩治那个幕僚,还将父亲乱棍打死。”

    我听完后,不知道该说什么,袁谭确实护短,也的确用人不善,却没听婆婆说他是非不分,我沉默在一旁,好像是我欠了琉珠姐姐的命一样。

    她抽噎一声,继续道:“那个时候,母亲把我和弟弟藏在家中的酒窖,我和弟弟才得以苟活,后来我带着弟弟一路讨饭来到许昌。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遇到大公子便一直跟着大公子了,弟弟现在也在曹营做了个小小的参将。”

    听完这些,对琉珠的身世感到难过,便对她存了好感,一边又想到,曹丕既然对她再造之恩,她一定会对曹丕忠心耿耿,那么以后什么事情,都要尽量避开她才行。同情一个人和防着一个人是两回事,不能因为她身世可怜,就什么不做隐瞒,君子可以坦荡荡,但君子不能让坦荡荡丢掉性命。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酝酿一会措辞,道:“虽然袁谭为人处世不通情达理,导致民愤,但是袁家并非是人人如他,你恨袁谭一个人就好。但是现在袁谭已经死了,你的恨大概也消了吧?”

    她蓦然笑笑,道:“夫人这话说重了,我其实也并没有恨袁谭,穷困人家的孩子,每天只想着怎样才能填饱肚子活下去,哪里还顾得上仇恨是什么?我若天天想着仇恨,只怕也没机会遇到大公子。”

    我想她说的对,如果她真的放不下仇恨,早就去找袁谭拼命,哪还能活到现在。一时无话,她反倒比我想的开许多。

    半晌,她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大概该吃早饭了。”

    我对她点头,道:“去吧。”

    她出去后,我试探着从床上下来,简单披一件衣服,轻轻推开门,已经很久不曾出来走动,躺在床上几天,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新雨过后,空气说不出的清灵,忽然刮起一阵小风,园子里几株刚刚打包的蔷薇随风摇曳几下,叶子上和骨苞上还嵌着几滴露珠。

    抬头看看天空,发现原来许昌的天空和邺城、山中的并无两样,也会下雨也会有暖阳。只是这里的天看上去很高、很远,让人感觉说不出的落寞。

    反正已经出来,便想到处走走,索性就收拾下心情,依着修造齐整的石子路闲晃,走出院子才发现府邸很大,一条道路被分成几条小道,阡陌交错。看看四周,也不见有什么仆婢,找不到人问路,也不知道这些道路都是通往何处,便挑一道看上去许久不曾有人走过、青石上布满青苔的小道而行。

    这条小道却很长,走了许久也不曾看到尽头,倒是当中经过两扇月洞门,路上没有过多花草,有且仅有的植物是一丛丛的观音莲,并未开花。肥硕的叶片遮挡着地上幽幽的青苔。

    感觉已经走了很久,脚下也有些发软,正欲原路返回,刚一转身,却被一个孩子撞个正着。被他撞得向后踉跄一步,他却哎呀一声坐在地上,抬起稚嫩的大眼睛看我,眼里满是不解。

    我站定身形,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站起身来若有所思的盯着我,道:“我听下人们说,哥哥从邺城带回一个嫂嫂,下人们都说嫂嫂长的好看。我以前没在府里见过你,看你长的比府里的女人都好看,你就是我的嫂嫂吗?”

    听他嫂嫂前嫂嫂后的说着,我眉头皱皱,道:“看你模样也不过七八岁,你叫什么?”

    他却没有看我,只是茫然看向我身后,清清冷冷的唤道:“大哥。”

    蓦然转身,才发现曹丕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定定的看向这边。我缄默的立在一旁,并未说话,他眼光略过我,停在身前的孩童身上,寡淡非常:“子建,父亲让你在这里反思,昨日的政课你竟贪玩忘记,今日可有补回来?”

    两个人都是清冷的很,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父亲所生的亲兄弟,丝毫没有任何感情且苍白的对话让气氛显得有丝尴尬。

    身前的曹植努努嘴,道:“已经做好呈给父亲了,我在这里作画,你也要管我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身后的地上果然有些纸张,只是此刻已经被地上的水浸湿大片,已经不能用了。

    他拍拍衣服上的泥水,转身拾起地上的纸张,回头看看我,道:“嫂嫂,你明天到这里来,我给你作画。”

    看看他天真的模样,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他,便笑道:“好。”

    “不行,你嫂嫂她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走动,明天不能陪你作画。”曹丕很无情的打断我的话,驳回我的决定。

    残念的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植倒是满不在意,道:“这是我和嫂嫂的约定,你不能干涉也不能代替嫂嫂做主。”他说完就抱着纸跑走了。

    愣了一会,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事,曹植叫我嫂嫂,而我答应了!